「公共房屋在香港人的集體記憶與精神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我們談的是『獅子山精神』，那麼公共房屋必定是其中一部分。」 （“Public housing plays a major role in the collective memory and spirit of Hong Kong. If we’re talking about the ‘Lion Rock Spirit’, public housing must be part of it.”）
—— Professor Miles Glendinning
如果大家有閱讀我以往的遊走屋邨文章的話，相信也知道我是在香港公共屋邨長大。我是一個在公共屋邨成長的人，兒時會在商場或球場閒逛、踏單車，也會在那條條筆直而漫長的走廊上慢慢走回家。那時候的我，從未想過這些生活片段有一天會被外人記錄、被視為歷史、甚至進入資料庫之中，成為學術研究的一部分。
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有一位來自蘇格蘭的教授，早在十多年前便走遍香港大部分公共屋邨，拍下超過九成的建築影像，並撰寫了一本厚重的書籍《Hong Kong Public Housing: An Architectural and Policy History》，深入探討香港公共房屋如何成為歷史、身份認同與社會精神的載體——你會否好奇，為何他比我們更早一步，開始如此認真地記錄這段集體經驗？
這次，讓我們一起靜下來對談，看看如何從一位外國學者的視角，重新發現屬於香港公共房屋的價值與故事。
一位英國學者，為何走進香港公屋世界？
早前我在英國倫敦，就很幸運地遇上千載難逢的機會，就是跟《Hong Kong Public Housing: An Architectural and Policy History》的作者：Miles Glendinning教授來個簡短但相當有份量的訪問對談。
可能你會好奇，為何會有蘇格蘭教授對香港公屋如此有興趣，甚至特意撰寫一本書，專門論述香港公屋？那麼，在娓娓道來有關原因前，容許我在此先簡介Miles Glendinning教授的學術及研究背景。
Miles Glendinning教授是愛丁堡大學建築與景觀建築學院的建築保育個人講座教授，兼任蘇格蘭建築保育研究中心主任，長年致力於研究全球大規模住宅建築與現代建築的保育，於國際建築保育界具舉足輕重地位，並與 DOCOMOMO 等國際組織長期合作。他自2009年起展開對香港公共房屋制度的深入研究，於2013年更親自走訪全港九成以上屋邨，進行攝影紀錄與資料整理，最終於2024年出版專書《Hong Kong Public Housing: An Architectural and Policy History》，全面探討香港公屋的建築發展、政策脈絡與社會文化意義，是少數以國際視野系統性論述香港公共房屋的專家學者之一。
為何是香港？一段跨越國界的研究緣起
那麼，這位遠道而來的蘇格蘭教授，究竟是如何與香港公屋結下不解之緣？
一切可追溯至2009年，當時他正進行一項關於全球大型公共住宅建築的長期研究，試圖從比較視角理解不同地區的住宅政策與建築演變。在他看來，香港是一個極具特殊性的案例——這個城市擁有全球最密集的公共房屋體系之一，其建築類型、政策變遷與社會角色，皆與其他地區截然不同，卻往往未被國際學界充分認識與記錄。
對此，Miles Glendinning教授指出：「香港的公共房屋在國際討論中經常被忽視，但其實它是全球最龐大、最具複雜性的制度之一。」（”Public housing in Hong Kong is often overlooked in international discussions, but it is in fact one of the most extensive and complex systems in the world.”）
因此，他決定將香港作為深入研究對象之一，並持續關注長達十多年。
從走訪九成屋邨開始——十年成就一部香港公屋史
於2013年，Glendinning教授首次以研究者身份來港實地考察，當時他幾乎走遍全港九成以上的公共屋邨，親自拍攝並整理相關建築圖則與政策資料，建立起一套結構鬆散但內容豐富的香港公屋圖像資料庫，亦為其後的著作奠定基礎。他坦言，雖然當時的拍攝只是初步探索，但隨著對香港社會與歷史的理解愈趨深入，他愈發確信，這套制度不只是建築政策的反映，更是香港身份認同、社會精神與政治轉變的重要見證。
教授認為：「這不僅僅是房屋政策的問題，而是關於記憶、身份，與一個社會如何理解自身的故事。」（”It’s not just about housing policy—it’s about memory, identity, and how a society understands itself.”）
正因如此，他花費超過十年時間，細讀政策檔案、走訪實地、進行口述訪談，並最終完成這本跨越學術與歷史、結合建築與文化視野的《Hong Kong Public Housing: An Architectural and Policy History》。對他而言，這不只是一本書，而是一份保存記憶、尊重歷史的國際回應。「公共房屋是香港的文化寶藏。如果我們現在不記錄，它很可能會徹底被遺忘。」（”Public housing is a cultural treasure of Hong Kong. If we don’t record it now, we risk forgetting it entirely.”）
在訪談中，Miles Glendinning教授坦言，撰寫書本時遇到最大挑戰，莫過於是語言上的障礙。縱使他指出絕大部分資料都是源自當年港英政府文件，而政府文件都是採用英語書寫；如果想找回當年有關屋邨的舊報道，也可看回如《南華早報》（《South China Morning Post》）等，但一些本地的報章報道，也基於言語障礙而不可再深入研究，他亦認為這是他研究中存在的一個盲點位。
「每一條屋邨，都反映了一個時代」——教授最難回答的提問
當然，除了書本的撰寫歷程，我也從今次訪談中抓緊機會，問問更多教授對於香港公屋的看法。
「那麼，教授你個人最為喜愛，或是認為最能代表香港公屋的屋邨，又是甚麼？」我問道。
教授的回答其實有點讓我出乎意料。「這是一條難以回答的問題。很多屋邨因不同原因而具備特別意義。有些屋邨與特定歷史人物或政策遺產有密切關聯——例如華富邨，乃在公共房屋改革關鍵人物廖本懷領導下設計而成。雖然不少這類屋邨現正陸續被清拆，其社會與文化影響依然深遠。亦有些屋邨因其獨特的建築風格，或因其建成時所處的歷史時刻而顯得格外突出。事實上，每一個屋邨都反映了其所屬年代的價值觀與願景，因此很難只選出一個作為代表。」（英文全文可參照訪問稿全稿連結）
訪問的時候，我觀察到教授跟一般研究香港公屋學者最大分別，在於他雖然有修讀及研究建築的背景，但教授聚焦的，並不是建築風格設計、社區城市規劃等因素。他更著眼的，反而是香港公屋與市民建立身份認同，以至對屋邨，甚至社區和地方的連繫與歸屬感。教授更坦言，這亦是他在書中最終結論的重要部分。
「這正是我在書中結語部分所嘗試提出的觀點。公共房屋在香港集體回憶及城市精神之中，擔當了重要角色。如果我們談及『獅子山精神』，公共房屋必然是其中一部分。
它超越了經濟或政治分類，是由香港人親手建成、為本地社群而設的東西，無論是否符合某種愛國敘事，它都是一種無可否認的文化資產。」
從願景到臨時方案——公共房屋的角色正在改變？
至於近年的公屋，則往往被人標籤成「一式一樣，未能建立歸屬感。」對此，教授認為：「公共房屋的黃金時代確實蘊含很強的社群元素，居民之間有明確的共同目標與身份感。如今的情況則較為分散，缺乏那種凝聚力。」
教授更坦言近年的公屋，可謂回到基本層次。「現在的情況是，我們似乎又回到了最基本的層次——房屋只是提供庇護所，僅此而已。過往那種長遠的規劃願景已逐漸消失。昔日曾有明確志向，不僅要提供棲身之所，更希望改善市民的整體生活質素。這並非單純的慈善行為，而是關乎政府的施政認受性。殖民政府當年也希望在回歸前留下有價值的、具體的社會建設成果。然而，如今不少過渡性房屋設計簡陋，外觀如工地辦公室般，似乎只是一個臨時方案，欠缺長遠策略。相比之下，舊日興建的 Mark I 型大廈，無論結構或精神都更具長期意義。」
如果不記錄，歷史將會徹底消失
最後，Miles Glendinning教授也有重申記錄香港公屋的重要性以及珍貴之處。「建立檔案與保存記錄就變得格外重要。若像你這樣的人不去記錄與保育，這段歷史可能會徹底消失。」（”So archiving becomes crucial. If people like you don’t create and preserve this record, it could disappear altogether.”）
正如教授所言，香港的公共房屋不只是「屋」，而是一種社會精神的具象，是城市歷史與集體回憶的物質承載。每一條屋邨、每一幢大廈、每一層長走廊，都是香港人日常生活的見證，也是在地文化與身份認同的根基。
或許，正因我們太習慣生活在其中，所以反而難以意識到——這些曾經如此「平凡」的場景，其實蘊藏著極不平凡的價值。今日所見的屋邨，也許明日便會消失；若我們現在不主動記錄、不積極保存，當歷史褪色，我們將難以向下一代說明，這些地方為何曾經如此重要。
Miles Glendinning 教授的研究提醒我們：記錄，不是為了緬懷過去，而是為了理解現在、延續未來。保存一條屋邨的故事，就是保存一段香港的歷史；記錄一個居住空間的變遷，就是理解一整代人的集體經驗。
在「重建」這個詞不斷出現在政策與城市景觀的今天，我們或許更需要的是另一種「重建」——一種對記憶的重建、對歷史的整理、對身份的再發現。
留下你的足跡，延續這段記憶
你對香港公共屋邨有什麼回憶？你認為哪一條屋邨，最能代表屬於我們這一代的「獅子山精神」？
無論你曾經住過、經過，還是正生活在其中，我都誠邀你在下方留言，分享你的屋邨故事、生活片段，或是最深刻的一幀風景。
每一個故事，都是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每一次回望，都是延續歷史的行動。
讓我們一起記錄、一起保存，為香港留下更多不能被遺忘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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